跑得飛快




马新民不是第一次想,到底哪里是他的家。此刻他抬头注视着杨耀婷沉沉睡去的侧脸,他又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。
他有家吗?
从马新民有记忆开始,他见多了深圳的热闹和繁杂,小时候的他踩着父亲不要的单车穿梭在拥挤的街道,脚边的雨水被车轮碾过溅起,车骑到路口,三三两两的人摆着地摊卖鱼,他始终记得那里垂死的鱼,眼睛瞪圆,散发着咸腥而潮湿的,海的味道。
这算得上是他对于“家”的记忆吧?可当他仔细回忆,他又想起自己和父亲两个人,在各个廉价的出租屋辗转来去,相似的街道他路过无数条,眼前卖鱼的阿姨换了一批又一批,他仍然是那个说不清粤语的愣头青,讨价还价时急了,一句普通话卡在嘴里,不知道怎么蹦出来。
可要说起父亲口中的家,马新民更茫然了。父亲总是告诉马新民,找到了妈妈咱们就回家,回甘肃去,那里的春天不会被水汽侵袭,你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。可是当时他太小了,他想啊想,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不勤下雨的春天,他想问父亲,那甘肃有鱼吗,想了好几次,还是没问出口。
马新民想,怎么会有地方没有鱼呢?
读小学的时候,同学们做自我介绍,马新民告诉大家他是甘肃人,他家哪怕在春天都不怎么下雨。同学们觉得新鲜,喊马新民说两句甘肃话,马新民憋红了脸,一句也没能憋出来。
同学们说,马新民你是不是骗人啊,你不是甘肃人,你就是深圳人。
马新民想说我不是深圳人,等我找到我妈妈我就回甘肃了。可是他又不知道怎么向同学们证明他是甘肃人,张了张嘴,最后还是没有说话。
再后来有人问起,马新民不会再想,只回答我是深圳人。可他户口本上的户籍所在地还是印的甘肃兰州,他看着那四个铅字,想起父亲说甘肃毒辣的太阳,说满天的黄沙,他想了想,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“沙漠之舟”。
听起来还挺格格不入的,沙漠里应该有舟吗。
马新民不懂,也不是很在乎。
可他的父亲他不能不在乎,他父亲在临终前给他留下了让他在深圳买房的首付,马新民攥着父亲交给他的卡,也做了一个决定。
父亲想让他成为深圳人,这是父亲的心愿。可是马新民看看自己,觉得自己似乎也没那么需要一个家。
他随时可以走,他既不属于海,也不属于沙漠。
可是他的父亲,把自己半个人生扎在了遥远又繁华的异乡,他想,父亲是想要一个家的。于是他用那笔钱给父亲买了一块墓地,自己在白石洲租了一间房。那间房好小,像一个纸盒,马新民住进去之后突然想到,等我死后烧成骨灰,装我的盒子更小。
他现在好像明白了什么,但他还是不怎么在乎。
住在他那个小纸盒子里,他也常常胡思乱想。当时房东让他挑单间,他进了这间房,一推开窗户,就签下了租房合同。
窗户对面是世界之窗,马新民看小小的巴黎铁塔,他不知道怎么去想象真正的巴黎铁塔,觉得自己对面这座就挺大的了,风吹雨打都在他面前,挺好的。
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自己常去的那家大排档,那里有个卖唱歌手,没什么人理他,唱来唱去好像就只会一句“披星戴月地奔波,只为一扇窗”,马新民想知道,哪一扇窗是他的。有时候他想问出口,又不知道该问谁。
他只能推开他眼前的那扇窗,抬头看出去,世界之窗的巴黎铁塔好大,再往前看,那栋楼好高。他知道深圳是个变更很快的城市,每一天都有人来也有人走,他知道即使他在这座城市里,这座城市的过去与未来,它每一天的运作、呼吸都与他没有关系。
想得太多了,现在的马新民正坐在开往甘肃的高铁上,他第一次告诉自己,回家了。
也是最后一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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