跑得飛快

生死契阔

我家门口有一只猫。
它和普通的猫没什么两样,两只耳朵,一条尾巴。倒是一身金黄灿烂的虎皮松松蓬蓬,一点没有流浪猫的样子。

今天它又在那里了。
卧在一辆摩托车上,松软的毛挤成一团,可能是冬天太冷,尾巴立着,好像睡得并不舒服。
它已经在这里一个月了。每一天我下楼,都能看到它理直气壮地躺在人家的摩托车上,车头落着一层灰,应该是很久没有人骑过了。
我也奇怪,这猫怎么这么机灵,哪辆车上有人它都能知道,还在人车上安了家?我一下子觉得这猫挺玄乎,趁着太阳光正好,赶紧给它忧郁的背影来了张艺术照。
我是怕活物的,还担心它被我吓到,跳下来挠我,于是拍得小心翼翼。可我凑得那么近,它一点反应也没有,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儿,不回头,连尾巴都懒得扫一扫。

但它也不是永远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儿。
清晨起床晨跑的时候,它就不在车上卧着。跟在一个拾荒的老大爷身后,老大爷走到哪儿,它就跟到哪儿。
老大爷年迈,走得慢,一步一步地拖过去,艰难地蹲下,在垃圾桶前挑挑捡捡。那只猫就跟在他身后,晃着尾巴,在冷冽又清新的早晨空气里留下三两呜咽似的叫声。
但老人从来不回头。
把拣起来的垃圾一点一点放到身后的麻袋里,慢慢地起身,再拖着麻袋一步一步地离开。猫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一人一猫以十分缓慢的速度离开我的视线。
我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,心中泛酸。小区的居民对他的了解虽然都不很多,但大家都听说过他儿子三年前出了一场车祸。大车祸,连环追尾,找到的时候尸体都被碾成纸片儿了,原先家里就只有他们父子相依为命,指认尸体的时候老人就只能抱着儿子血肉模糊的尸骨大哭,哭得几乎要过去,最后还是民警赶忙把老人送去医院才保住了他这条命。
——有什么用呢,人家已经这么痛苦了,保住人家的命,这不才是折磨吗。
我这样想,又摇了摇头。人家的事,要我操什么心呢。

到我中午回家的时候,猫又在那里了,躺在人家摩托车上,就这太阳光用爪子蹭了蹭脑袋,又眯了眯眼睛。
过得挺惬意。我心里竟嫉妒起一只猫来。

这几天都下雨。寒潮侵袭的南国挥手碰到的空气里都带着氤氲的水汽,潮得发软,叫人疲倦又焦躁。
邻居们又纷纷谈起了那个老人。听说是这两天南风,出门时滑了一跤,没能再起来。

我好几天没见到那只猫了。
车淋了雨,上面积了一段时间的灰倒是全落了,焕然一新。
我不明白这辆车为什么没人要。

又一天我出门,正赶上老人出殡。说是出殡,几个几乎没联系过的远方亲戚捧着他的骨灰盒面无表情的走向陵园,实在不像平常人家这时候惨兮兮的样子。
猫跟在后头。
像平常跟在老大爷后头一样,晃着尾巴,亦步亦趋。
那天寒潮还没有过去,冷得人发冻,可是太阳就是特别大,有光,刺眼。却还是冷。
鬼使神差的,我也跟在了后头。

没什么情分,流程却走了全套,老人的远方亲戚们纸也烧,丧也哭,在大太阳下破碎的哭声刺耳又刺眼。

我跟猫一起,站在有点远的旁边。
你说,他们哭得这么难过,这么走心,算是真还是不真啊。
我向来觉得这猫听得懂人话,不要脸地跟它搭起了讪。
它显然不想理我,摆了一下尾巴,头撇到一边。
哎你这小没良心的,我还给你拍过艺术照呢你不搭理我。
我气急败坏,猫听见,头又转了回来。
远处纸还在烧,哭声响彻陵园,卖力又真诚地敷衍着。
哎你说,他们明年还会来吗。
问完这个问题,我突然自己感到很难过。
他们不来,也不会有人再来了吧。
这回猫终于给了我答复,抬起头望我,发出一声呜咽似的叫声。

那头墓已经扫完,一众人马离去,谈笑风生。
猫突然往前,走到老大爷墓前,像平常在摩托车上那样卧了下来,就着太阳光用爪子蹭了蹭脑袋,又眯了眯眼睛。
它看起来没有那么惬意。
它好难过。

回家的时候门口的摩托车已经不见了,向邻居问起,说那辆车是老人当年买给儿子的成年礼物,还没来得及让他看见,就天人永隔了。老人这么多年都不肯再碰这辆车,倒是看得开,说要是他去了就让亲戚们把车卖了。
哦哟,幸亏是拿走了,这么多年我们都不知道,停到今天,晦气的嘞。邻居阿姨说说骂骂着走掉了。

我又看见那只猫了。
站在小区门口张望,看到我,往前迈了两步。
我蹲了下来,你在找摩托车?
我摇了摇头,它不在这里了,不是你的了。
猫听见了,垂着尾巴,耷拉着脑袋走了。以十分缓慢的速度离开了我的视线。只是这次,只有它自己了。
——我摇了摇头,别人的事,要我操什么心呢。

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猫了。

评论(5)
热度(2)

© 撥號上網 | Powered by LOFTER